小心,毒藥貓就在你身邊:羌寨裡的女巫傳說     原載於泛科學

作者/蜜獾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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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四川的岷江上游有許多羌寨,各種「毒藥貓」的故事在這些地區普遍流傳著,變化多端的情節中有個共通的主題,那就是——外地嫁來寨子裡的女子,都不可信。

 

我們寨裡的,那些毒藥貓

 

傳說,她們繼承母親傳下來的法術,在灶下藏一包動物的毛。晚上她摸到什麼,就變成什麼動物:變成貓去嚇人,讓人病倒;變成牛站在山路上,把人撞下山。

 

櫥櫃是毒藥貓飛行的法器,每個月其中一天,毒藥貓們乘著櫥櫃,飛到領袖「毒藥貓王子」的家裡聚會,商討下個月要害誰,要吃哪家的孩子。毒藥貓從不害自己的兄弟,總是先害自己的丈夫、兒子。

 

越年輕貌美的毒藥貓越毒,老了的毒藥貓毒性減弱,通常只能在指甲尖放出毒液。因此去毒藥貓的家裡,絕對不能接受女子端來的湯水飯食。

 

幸好,寨子裡誰是毒藥貓,大家都知道。大家會防著毒藥貓,而毒藥貓傷人的行動,也總是會被機警的村人阻止。但是可不能把毒藥貓全趕光了,寨子裡總要留些毒藥貓。「無毒不成寨」,沒有毒藥貓,被壓制的瘟神魔鬼都會跑出來。

 

於是,羌寨又度過了河蟹的一天。

 

這就是羌寨中普遍存在的「毒藥貓傳說」。

 

戰上下游的岷江歧視鏈,是怎麼形成的?

 

要認識毒藥貓,必須先認識羌寨社會。羌寨中住的人當然是羌族人,但這個「羌族」跟中文史書,例如《漢書》提到的「羌」,實在不太像是同一種人。目前中國境內的羌族的總人口不足 30 萬,主要分布在四川的岷江、涪江一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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岷江(Ming river)是長江(Yangtze river)的一個小分支,位於四川省中。圖/Kmusser – Own work using Digital Chart of the World and GTOPO data, CC by 3.0, wikimedia commons.

 

有趣的是,原本居住在漢族和藏族之間的居民,並不存在現在「羌族」的民族認同。這種認同是在現代,更確切的說,是在中國近期的人口調查後才全新建立的(這段「羌族的建立」,也是相當有趣的故事)。原本的羌人只認同自己的村寨,簡單來說,稱與自己同村的人為「爾瑪」。但這種自己人認同,至多只擴張到同個山溝的鄰近村寨;更上游的人被稱為「識別」,也就是蠻子;下游的所有人則是「而」,意思是狡猾的漢人。

 

在外人看來,這些人差異不大,都可以視為「羌人」的同一群人,但本地人卻不是這樣認為。歸納起來,羌人的寨子可以畫出一條連續的歧視鏈:每個寨子都覺得自己的上游是野蠻人,而自己的下游是卑鄙的漢人。這條歧視鏈一個串一個,一路從漢人區串到藏人區。台灣甚麼戰南北、戰文組、理組,比起來都遜砲了。

 

那個存在毒藥貓的村寨社會是這樣劃分的:「一條河有主流、支流,同一溪流又有上游、下游,因此村寨所在的溝又常有內溝、外溝、 上溝、下溝、內溝、外溝與溝口之分」[1]。村民們過著與外界距離遙遠而封閉的村寨生活,生存的環境極為嚴苛,交通不便,資源匱乏。他們在封閉的河谷半山建立的村寨,建築密集,道路狹小,有著防禦性的窗口設計和瞭望塔。每個村寨的語言文化和習俗、服裝都有微妙的不同,連拜的山神都不同。

 

每個村寨會刻意強調這些差異,一點服飾、口音或習慣上的差異,都會被當作獨特的「爾瑪」認同標誌,嚴格的遵守並強化。(事實上,每個寨子的「爾瑪」發音都有微妙的差異。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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羌族碉樓。圖/Par Popolon — Travail personnel, CC BY-SA 3.0, wikimedia commons.

 

只有一種東西橫跨各羌寨,那就是毒藥貓傳說。毒藥貓不是「很久以前的故事」,直到近代,每個寨子都相信毒藥貓生活在寨裡,每個村人都知道誰是毒藥貓。

 

壓力爆棚的社會,需要我群中的他者來靠北

 

在羌族生活的岷江上游河谷,日子是非常困難的。

 

有時,放牧的牛野性發作,把人撞下山谷;山上的掠食動物可能攻擊入山工作的村人;或突如其來的暴風雪、不乾淨的飲水或野菜會突然奪人性命。

 

最可怕的,還是彼此緊張敵對的村寨。至今羌族村寨中仍然流傳,以前(1949 年前)上游的人會成群結隊來偷竊牛羊,甚至打家劫舍公然殺人。下游的漢人亂軍土匪,則會闖入勒索、姦淫擄掠。

 

即使是羌寨裡面,各種衝突壓力也無所不在。血緣相近、經濟能力相仿的村人間,為了草場耕地的邊界、祭祀、婚姻與家庭問題起衝突。同村寨中的人們儘管很少暴力相向,緊張的對抗關係卻持續不斷。

 

在種種內外威脅衝突下,羌人(請注意,那時他們並不自認同一族)發展出特殊的「潔淨觀」。

 

每個羌寨都非常在乎自己的血統純淨,強調自己「根根好」,沒有沾上蠻子的血統。但凡嫁娶,必定要各自誇耀祖上的血統純淨。強調自己的村寨決不亂搞男女關係,相信上游的村寨男女關係混亂。

 

潔淨的我們「爾瑪」,以及不潔的他者「識別」,構成了羌寨裡的「我群」與「他者」認同之別。

 

然而,實際上村寨間的互動卻無法避免。在嚴苛的環境中,羌族女孩的母親普遍認為下游的環境好,希望女兒能往下嫁,而羌族的男人則普遍認為上游的女孩吃苦耐勞。但同樣的,這種嫁娶很少發生在距離遙遠的村寨。跨寨聯姻的鍊結,由最上游的羌寨,一寨接一寨串接到最下游。而外寨嫁進來的女子則不可免的帶來了娘家的干預,娘家男性親族勢力的介入,複雜了村寨的權力紛爭。

 

包圍在各種內外壓力與焦慮的羌寨,將他們的焦慮指向同一個出口:外面嫁進來的女子。

 

出包?推給毒藥貓!

 

不可預期的天災、食物中毒與疾病、動物襲人的事件、村內的紛擾,羌寨急需一個解答,於是外地嫁進來的女子成為毒藥貓,另一種女巫傳說,具羌族特色的代罪羔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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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穿羌族傳統服飾的女子。圖/Borncrazy, CC BY 3.0, wikimedia commons.

 

外來女子嫁來村寨,從此與本寨產生關係,卻又不能真正算是自己人,破壞了本地與外來的分界。就像與人類關係微妙的貓,不像一般家畜,卻又不能算是野生動物;或是羌寨放養的牛野性未消,有時溫馴、有時失控。在羌寨「平等卻不自由」的封閉環境中,外來女子、貓、放養牧牛,同樣遊走在習俗劃定的邊界上,既是群體內部的人,同時也是外人。

 

貓的概念與外來女性重疊,形成了毒藥貓。而失控的牧牛,則是毒藥貓常見化身害人的形象。

 

毒藥貓真的那麼可怕嗎?羌寨中流傳各種毒藥貓害人的故事,但最後往往是毒藥貓被村內男人的機智擊敗。如果各種壞事是來自毒藥貓的法術,那就可以預知,而非不可預知的意外,只要打倒毒藥貓,就可以中止這些災禍,村人間的忌妒猜疑,也能被同樣的方式化解。

 

與女性工作緊密連接的櫥櫃成為飛行道具,毒藥貓王子召開的夜間會議,讓村內的毒藥貓與寨外無所不在的威脅連結在一起。漂亮女子的吸引力威脅村寨的男女之防,毒藥貓當然是越美的越毒。

 

然而,「無毒不成寨」,羌族傳說中,毒藥貓是灶神傳下來的,只有毒藥貓能制得住瘟神魔鬼。沒了毒藥貓,各種更加可怕的壞事都會發生,每個寨子還是得要有毒藥貓才行。

 

男女婚配的期望差異,不可避免的導致跨寨聯姻。而且,若沒有與附近村寨形成聯姻關係,徹底孤立的村寨在缺少鄰近奧援也相當危險,不只是武裝衝突,單是天災導致的作物欠收,都可能導致村寨的存亡危機。因此不論如何排外,一個村寨不可避免的會有外來女子。另一方面,要團結衝突焦慮的村寨內部,排擠少數人一直是個好方法。

 

這些因素綜合起來,便形成了毒藥貓傳說,以及附帶的「無毒不成寨」。對封閉的羌寨來說,內部的毒藥貓是很恐怖,但至少跟自己本身還沒差那麼多,外頭那些跟「我們」很不一樣的漢人與蠻子,才是說不出口的深層恐懼。

 

羌寨內對毒藥貓的閒言閒語沒有停過,但也就僅止於閒言閒語。

 

獵女巫、毒藥貓、母豬教,每個時空都需要代罪羔羊?

 

「代罪羔羊」,是全球各族群普遍存在的傳說模式。最出名的例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女巫傳說。在歐洲獵女巫的狂熱時代,這時期最讓人覺得詭異的現象,莫過於一個一輩子沒離開城市的神職人員、審判官,如何能在偏僻小村莊裡找到「女巫」?

 

歷史學者 Robin Briggs 提出的解釋是,這是依賴小村莊內親近人群的舉發。同村人才能指認「誰」是女巫。小村莊的內外壓力,使得鄉民們需要有個代罪羔羊,透過對少數的歧視,來發洩生活中的挫折與不安,最終形成了歐洲長遠流傳的女巫信仰。

 

歐洲的女巫信仰,可能本來也就像是羌寨裡的毒藥貓傳說一樣,是鄰里間對弱勢女性發洩焦慮的閒言閒語而已,然而卻在生活中充斥挫折的特定動盪時空下失控,演變成恐慌性的獵巫狂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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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世紀的獵女巫行動。圖/Public Domain, wikimedia commons.

 

羌族的毒藥貓傳說,橫跨不同的羌寨,超越「我們」與「他者」的認同邊界,足見這種代罪羔羊神話的影響力。幸運的是,羌族從未進入引發獵巫狂熱的特定時空,對毒藥貓的歧視僅只於閒言閒語。

 

對我們而言,毒藥貓、女巫並不只是個有趣的外國小故事,在現代社會仍屢見不鮮。在各種外在壓力下,一群人在網路上四處尋找代罪羔羊,作為發洩挫折的出口。不管是攻擊「迷戀外國男子」的ㄈㄈ尺,或是以語言攻擊,騷擾女性的悲憤「母豬教」,我們似乎可以發現類似的模式:經濟的不振、停滯而普遍的低薪、舊世代傳統文化遺留下,對男性經濟能力的不切實際期許,構成了台灣年輕男性的巨大壓力。然而這些來自大環境的問題,遠非個人努力可以扭轉。

 

群體碰到難以獨自面對的的巨大困境,急於尋找一個解答,而這個解答還要能贏得群體的理解和認同。例如,我們沒辦法解決國家經濟、薪資停滯、傳統與現代價值衝突的問題,但是可以群聚嘲笑ㄈㄈ尺。雖然這一點也改變不了台灣的大環境,就像羌寨歧視毒藥貓也解決不了天災,至少在感覺上,嘲笑ㄈㄈ尺的人都是一國的,我們有了共同的內在敵人。

 

另一方面的母豬教,不只批判和外國人有親密接觸的ㄈㄈ尺,其餘包括接受我好處不拒絕的女人、擺高姿態不接受我好處的女人、挑的對象比我社會地位高或低的女人,就通通給她們一個稱呼叫「母豬」,一次砲轟。這些都是我群中的他者,就像 PTT 上的母豬教徒們常說的:「我們在罵的是母豬,不是台灣女人。」

 

同樣的模式,在千里之外的台灣,仍然運作著。稍微不一樣的,大概是母豬教把我群中的他者定義抓得太過模糊,導致這些內在敵人勾結的外部敵人,因此變得太過模糊又無所不在:不用給女性好處也能有伴的男人是外部敵人,對女性太好慣壞女性的男人也是外部敵人,不管是比母豬教徒社會地位高或低的男人也都算是外部敵人。母豬教徒的我群認同似乎較缺乏共通而穩固的身分特徵,使得敵人無所不在。

 

畢竟技術上來說,母豬教徒如果辦聚會,聚會上每個人都會找到比自己社會地位高或低、宣稱自己對女性很好或可以強勢壓制女性的「教友」。母豬教的教友也可能成為自己的外部敵人。

 

無毒不成寨。毒藥貓身處我們之中,是我們的一員,但她們卻不是真正的我們,犧牲她們、能讓我們團結一致,對抗外敵,利大於弊。

 

真的嗎?

 

作者按:本文取材自中研院史語所的王明珂博士,調查羌族 4 年後寫就的報告:《女性、不潔與村寨認同:岷江上游的毒藥貓故事》。這篇論文從羌族特殊的「毒藥貓傳說」出發,最後衍伸出能夠普世適用的觀察角度,相當具有啓發性。這裡礙於篇幅所限,只能有限度的介紹,十分可惜,有興趣深入了解的朋友,還請閱讀老師的完整著作。

 

註[1]:王明珂,〈女人、不潔與村寨認同:岷江上游的毒藥貓故事〉,《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》70.3 (1999): 699-738 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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